怀念我的姥爷

姥爷:

您已经走了十多天了,直到我们全家围坐的年夜饭上,我才恍然间感受到您已远去。在您似乎不在的第一个春节,我很想念您。

其实很久以前,我就一直想写一篇文字给您,虽然我的工作就是帮人把事儿想清楚,然后写字、讲给人听,但这篇文字对我来说却是迄今最艰难的一篇。我有太多的语言想要描述您,描述您那些不易被人洞察和理解的东西,也有太多的话想对您说,说说我们一些酒后才能说的小默契和小委屈。

您走之后,我和妈妈一直陪着姥姥住在一起,舅舅、爸爸、妈妈,我们一直试图替您把一辈子对姥姥的牵挂,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讲给她听,希望帮她做些改变和放松,您没有成功,我们也没有完全成功。她有种在一切完美中找到错误、在幸福中找到委屈的天赋,您走了之后,也没有消退。我穷尽一个专业顾问的分析和表达,试图和她拆解每一个顾虑和心结,她总是回头一句“那有啥法儿欸,我就忍着呗……”我们无奈的笑笑,但绝不会放弃。

您很坚强,在与糖尿病和脑萎缩几番搏斗之后,2018年底的一个下午,您和我通了最后一个电话,您让我放心,让我不要牵挂,您说自己行动不便,既不能照顾姥姥,也再难撑住场面,您颤抖、哽咽着表达歉意,您用尽了全部力气。这一幕浓缩了跟随您成长的30多年,您给了家人自己的全部,您的一生所有。

至今我也很难理解为什么您会对我有深刻而准确的洞察和理解,为什么一个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老人,会深刻的理解一个长期在外求学工作,回家不多,沟通很少,而且没有走传统体制道路,甚至三观都跟家人不同的我。在我离家闯荡的十多年里,聚少离多,但您时常冒出一句让我的振聋发聩的话,极短、极简,有时我都一时找不到这个观点和逻辑的充分必要前提,但却极为准确和深刻,一语中的。起初我还有点不敢相信,震撼次数多了,我确定这不是巧合,我清晰的看到了您宇宙的轮廓。每一次离开家,您都会步履蹒跚,摇晃着出门送我,而我一上车就会情不自禁的落泪。我常会摸摸胸口,仿佛已经把您层层包裹放在了心底。

记不清是哪一个春节,我跟您不知不觉单独聊到了凌晨三点半,最后直到被早已熟睡的姥姥起床赶回家方才作罢。您一口气串讲了自己各个时期的故事,我心里则默默对应着政治和历史,我渐渐的明白,读懂您是需要历史政治基础的,是需要爷们儿气质的。您常说想念您的妈妈,感谢您的大哥,因为是大哥走街串巷卖小货照顾了全家。我惊讶于我有一位传奇的姥爷,更惊讶的是在您走过的数个不同年代,您从来没有沉溺于哪个或狂热或哀伤的时光,却始终以家庭为核心的价值观。很多年后,我偶然看到电影《太极旗飘扬》,主人公为了保护弟弟和家人,为家人创造生存空间,只身在不同党派、阵营中辗转厮杀,拼尽最后一口气,我立刻本能的联想到了您,瞬间泪如雨下。

您88岁那年,被大家普遍认为脑萎缩,我开了三天三夜的车,带着您和姥姥自驾从大西北到南方看海。一路上,我给您从中共建立,一直讲到十九大政治局会议,从毛泽东刘少奇到林彪粟裕,从三反五反到淮海战役… … 我反过来试图倾尽才学帮您对应自己的毕生经历,告诉您历史上比您“惨”的大人物很多,而您对我们来说是成功的、完满的、伟大的,希望您在靠回忆活着的人生最后时间里能幸福一点,我从后视镜里看着您大笑,看着您流泪,然后看着您入睡。

在酒店里,您与我又做了一次深刻交流,我问您:“姥爷,聪明和智慧是一回事吗?”您立刻回答“不是一回事呗,差着层次呢!” “姥爷,您有时跟大家发脾气,是想让我们知道您是家长吗?”您笑着说“是,但也不完全是。我这个人看到不对的就憋不住,总想表达出来。”“姥爷,你听过《皇帝新装》的故事吗?”您哈哈大笑说“我就是那人群里的小孩呗!”您尽数了家中每一个人的优点和不足,突然严肃认真的对我说:“你不能总是对家里家外的人表示出尊重和善意,该让他们知道你厉害的时候就要让他们知道… …”我惊出一身冷汗,您的洞察、逻辑、速度、节奏、深度,让我非常意外,我再一次非常坚定地确信您依然敏锐。

在南方,有一天您突然问我:“你觉得我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?”“那当然是活着好”我答,“我也觉得我活着好,我只要活着,就有一份工资,你姥姥不仅能过好,还能做个好妈妈。我有四个儿女,必须要公平公正,依靠或偏袒任何一个那就是骂人… …”寥寥数语,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您对姥姥、对全家人的爱,爱的朴素、深沉、智慧。大家都说您的脾气很大,但跟随您的这30多年,您没对我有过半点脾气,相反,您总是像个绅士,对我辈彬彬有礼,尽管我理解您的脾气是特定时代的生存方法,而令今人不可理解的有些东西,则是那些既残酷又扭曲的时代顽固残留的印记。

您走后的这些天里,我认真读了您保存至今的每一页书信、手稿、笔记,这些比我年龄还大的笔迹,字里行间都展现着您的心路。尽数所有,没有一件事是关于您自己,所有都是安顿、支持、鼓励家人和儿女。儿子的婚宴、女儿的工作,儿媳的户口,孙子的学费、平反冤假错案、母亲兄长的葬礼… …您没上过学,却硬是靠自学,精通了政策应用和公文写作,逻辑完整,行文流畅,用词准确,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孤独与困苦,终得昭雪。您靠一己之力,几乎解决了儿女们所有的重大难题,让全家从农村来到城市,从农民成为工人,完成了个人和一个大家庭的转型升级。

这些年,我读过不少书,学过很多哲学和宗教,关于生死轮回,关于人生哲理。人类文明绵延至今,沉淀下了很多珍贵的东西,这些传统,让人格更美好、让人更有尊严、让意义更加永恒。这些朴素且珍贵的东西,都美好的展现在了您身上,在您的故事里。

您有着过人的悟性,很多见解,都令我这个读书人震惊。对于世间的很多人和事,您都有敏锐的洞察力。如果生于这个时代,我想您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管理者。无论是国共内战期间的牢房监狱,还是文革时期的皮鞭铁链,无论是贫苦的家庭出身,还是支援大西北的风沙磨难,经历过那么多黑暗艰难的时光,您从未丢弃过自己和家人的人格与尊严,即使在生命末期,您始终坚持每天要穿上皮鞋衬衫,戴上手表钢笔,就算是坐着发呆也要书本报刊环绕。一个普通人的人格与尊严,精神与追寻,静悄悄的,但令人动容。

我常常想,我和您一样,很多时候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,但有时候却被命运扼住了咽喉。因为命运的无常,人无法把握,但人能把握一些永恒的价值。这些永恒不变的东西,可以帮我们对抗命运的无常和恐惧。无论我们贫穷还是富裕,无论我们是否健康长寿,无论我们的命运如何,地位高低,我们都能把握善良、尊严等品格。历代哲学家都说,这才是人立于天地间的永恒价值,是我们能把握的东西。

或许正是这样的一种价值观,在您最后的时间里,保持了惊人的隐忍与平静。极大地减少了家人的痛苦,甚至您的离开都照顾了儿女们的感受。我收到了您用一辈子的时间要告诉我的话:一个英雄的意义,不是得到而是付出。您让我看到了男人的责任,让我明白了家庭的伟大,让我去信奉甚至捍卫那些传统的价值观。如果不是因为姥姥、家人,我想您绝不会那样坚强。在那个年代,一次次的身心折磨、一次次的颠沛流离,那些难以想象的困苦一定也使您想过放弃,但您始终忍受绝望,却几乎从未停息,这一切,都是因为家庭的存在。家庭,放大了个人的意义,在家庭里,有比个人生命更重要的东西。

您长眠在了第二故乡的山岗上,那天是个好天气,我们都到齐了去送你,在那里,可以望见山下市区里我们的家,姥姥现在还住在那里。那里,是我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,长大后过年的地方,是我们无论走到哪里,一辈子都会魂牵梦绕的地方。

我写下这些,是因为怀念,有这样一个人,他静悄悄地来过,没有轰轰烈烈,也没有盖世功名,但赢得了身边人最高的尊重和爱。等将来我的儿女长大懂事了,他们会知道,尽管没有来得及相见,但有一位老人足以让他们感到骄傲。

其实,姥姥也很想您,只是方式与众不同。

余不一一。

外孙酒后草于香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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